◎白羽
一段白墙在目光中延伸而去,墙头层叠的红砖涂成醒目的褚红,简单的纵横铺排,三块砖交错成漂亮的菱形,覆在雪白墙体上,多了灵动与美感。醒目的雪白褚红映着寥廓湛蓝的晴空,映着远处黛青色山峦和近处山洼里往事般沉寂的残雪,宁谧又神秘,仿佛真实与虚无相互晕染着,边缘清晰又混为一体。
在青藏高原,从不稀缺纯净的色彩。且不说天空草地和青稞,就是那翱翔在天空的鹰,乘着气流在高空盘旋,舒展的黑羽翼纯净得犹如新生,那朵黑像尘世里初绽的色彩,饱满灵性,不染纤尘。鹰是高原天空里不败的花朵。还有雪,忘了季节的雪,从初冬到夏初,一场白覆盖着另一场白。每场雪都下得干净彻底,雪和牧人一样慷慨,旋舞的白色花瓣落尽最后一片,雪才会停止,就像你无意中闯进一只牛毛帐篷只想讨一口水喝,但那个牧人会端出他所有食物来招待你,直到你满心欢喜。
往往是一夜白雪后太阳就像打磨一新的铜镜,铮亮的光芒在雪地里反射出无数钻石的晶芒,纯净到令人不敢直视,怕眼睛被灼伤。高原的雪从不赶时间,它会从黄昏落起,慢慢飘到天亮,时而迅疾,时而轻缓。我们从不刻意听雪,惯常的景里只有相溶没有造作。但时常,雪落的声音在梦里像呜咽的马头琴伴着时光斑驳的旧影纷至沓来,梦境孤独,世事清寒。有时雪落的声音像一架路过门前业已远去的马车,车里载着些难舍的破烂玩艺,时光像小毛贼一样驾着它们走远了。无论情愿与否,翌日阳光中那些电线上,屋檐下滴答的水滴们总是轻数着已逝的脚步,远了,又远了。
灌木泛出青色,河水哗哗流淌。四月的高原看不到一丝拂人的绿意。牛儿不息地啃着荒草坡,直到啃出一个春天。多数时候总是乌鸦在叫,草百灵们细碎清脆的鸣叫充了配角,太阳越升越高,等乌鸦叫累了,躲在灌木丛里的其他鸟儿的私语才从大自然的八音盒里流出。
落满雪的云杉枝子有点憨笨,像放大变形的鸟爪,女儿喜欢捉住枝子又用力放开,雪沫白蝴蝶般纷纷落下,她便欢喜雀跃。有时走着走着,眼前会倏然飞落一只白鸟,抬头一看,原是高高的路灯上俏皮的积雪落了下来,有时会瞧见有人像顽童一样从树梢上捉住一只白鸟,嬉笑着去捉弄他的伙伴,那些白鸟唤醒人在某处沉睡的天性,哪怕一闪即逝。
一串不久前无意中嵌在水泥地坪上的牛蹄洼里积雪已化做浅浅的水,像一枚枚倒影着天空的印章。天空是更大的蓝色花朵,四围氤氲着淡青苞片,预备缓缓打开。土地早已交换了季节的信息,已将更多的力量付诸萌动,忽一日,当树梢上的白鸟与蝴蝶落尽,草就绿了。人的心头就会最先绽开星星点点的龙胆花,和天空的颜色一模一样的花。
在高原久了,思维会变得和周围的色彩一样简单干净,有时突然置身喧闹中就像鱼儿被冲上浅滩,缺氧的肺令人暗哑,失语。土地赋予人气质,即使不耕种,也被其滋养着,像一株青稞或一朵龙胆花。
味道
有些味道在岁月里变得绵长,比如小时候奶奶烙的玉米面饼,并不爱吃却难以忘怀,只因为独有的味道。有些味道会穿越时空,在某一时刻充溢人的每一根触觉,每一缕呼吸,我曾在高原六月的风里闻见过她赶着一头黄牛走在田间小道的味道,牛身上的骚味,抽穗的青稞青涩的面水味,开紫色花穗的蒿草浓烈熏人的臭味,借着一股微风穿透骨骼,让我颤抖。还有一些味道,此生可能会浸透到骨子里,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念着它的味道,譬如故乡的一口井水。
旅途中惯常见着南来北往的客,带着南方的粽子北方的釀皮奔赴异乡,那一口食物像是为了解馋又像是为了作别,无论香糯鲜辣,味道里都是不舍,是缱绻。见过一位南方女人,在火车上带了满满两大提兜鲜肉粽,下车时变魔术般从铺下搜出一根扁担,两头各挑一个,笑着说,你看我,只带了家里的粽子!
新年的时候我们去广州,入夜的候车厅里遇见了他俩,两人年龄相差无几,岁月的风霜和黄土地的阳光交错铺陈在憨直的面容上,眼神里装腔作势的精明掩不住骨子里的淳朴。都穿褪色的黑蓝色外套配着过了时的宽大的牛仔裤,皮鞋倒是新的,是那种偶尔穿上应个景的便宜货,黑亮的漆皮与那身朴拙气质显得很别扭。两个人带了一大堆骇人的行李,像负荷的士兵,前胸后背交叉斜挎着两只圆鼓鼓的提包,其中一只拉链崩溃,用细麻绳绑着。两只鼓鼓囊囊的面粉袋,一只三十斤重的白塑料桶,臃肿的大号帆布拉杆箱用细麻绳拦腰捆扎,堆在面前。早已过了晚饭时间,他俩却在一只面袋子上打开手提袋,袋子里是手抓羊肉。袋子摊开在横放的面袋上,就像手抓羊肉上了炕桌,两人大快朵颐。
突然,其中一个朝我走来,拘谨地微笑着递给我怀中的女儿一块寸长羊肋条,不待反应,女儿已接住并说了谢谢。像是受到了鼓舞,他在长长的候车厅过道里搜索着,像牧人清点散落草丛里的羊群,带着认真和笃定,他在掌中捧了几块羊肉向人群中的几个孩子走去,他俯身拘谨的微笑着将一块羊肉递上,穿红棉衣的女孩和身边的大人受惊般推脱,大人坚决摆着手,孩子像受伤的小鹿般躲到大人背后,满眼不安地看着他,人群里有人朝他投去轻蔑的一瞥,也有微微的赞许更多的却是嘲讽。他走向另一个孩子,依然是冷漠地摇头和伪善的推让,他捧着羊肉微笑着在人群中从这头走到那头,每见一个半大孩子便谦卑地微笑着送上羊肉,但总是招来拒绝。
可能是出门行远路,羊肉都是上好的肋条,一个农民,平常放开肚皮也吃不到几顿。那么鲜香的羊肉他怎么可能独自享用?目力所及处娃娃们的小眼睛在一眨一眨的看着哩!他以为那是他村里的大场院,他以为那是他的泥墙瓦舍,但他捧着羊肉谦卑真诚地穿过偌大候车厅施舍的样子却孤独惶惑,像投入冰川的一颗火星,滴入沙漠的一粒露珠,更像一盆热水倒进了冰窖,冷漠凝结得更为坚固了。我的心里映出一副图片,一位老阿妈在火车上捧着糌粑同样一脸孤独惶惑,据说,她问遍车里的人,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她的酥油糌粑,她汉语不精,只说“很好吃!很好吃!”显然她也是把那么一帮子人当作她牛毛帐篷里的客人了。
我把这些都藏在心里,正如美的藏匿之处是真实,感动必将深藏真心。心虽小,却可以抵达高处。
他转了一圈,又来到女儿跟前,将一捧羊肉全给了女儿。我理解他的意思,他内心已分舍出去的东西是不愿拿回去的。
攀谈中得知他俩是去珠海看孩子们。“娃娃们在那边开拉面馆,几年没回来了”他说。娃娃们想家,想家乡的味道,他指着一只袋子说里面是羊肉,另一只是牛筋面,那只沉沉的大塑料桶里灌着浆水。南方潮湿溽热自是不适宜做浆水,冬季里带桶浆水南下,呛上葱花下碗面一定会异常解渴。一如每个骨子里保持本分的农民,他俩话不多,就这三言两语,便不再言语了,两人之间也不多交谈。
下了火车出站时又遇见他俩,行李太多,他俩恨不能手脚并用,我们帮忙拎起托在地上的一只袋子,直到送到出站口。他俩说着“麻烦咧!麻烦咧!”背起羊肉拎起浆水,涌入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