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生煤,地上长庄稼。”不足十字,刘庆邦开始了长篇《女工绘》的形象素描。
“五月里来五端阳”。第一章的时令和景物,从起头就有了和暖的色调。是了,“地下的煤都是黑的,黑得一成不变。而庄稼刚出苗时都是绿的,一成熟就变成了黄色,黄得遍地流金,浩浩荡荡。”
矿区史无前例地招调了一批青工,从省城郑州、古城开封,从农村,还有一批矿工子弟。一时间,整个东风矿,到处都是青春的身影,青春的面庞,青春的脚步,青春的声音,青春的气息。有了篮球、乒乓球赛,有了音乐之声,还有了宣传队……其中,就有一批怀揣各色梦想的青春女工。时值20世纪70年代,矿区称为连、排、班。“我是矿山一女工”,仍令女孩子们傲娇。对雄性矿山来说,无异于往一湖死水中投下了一块块巨石,瞬间掀起滔天的波澜。
主人公华春堂,父亲烧锅炉因爆炸工亡被招工。在厨房、洗衣和矿灯班三者之间,她选择了矿灯班。当然,也最知道矿工们的劳苦。在井下的煤窑里,他们几乎变成了一个个黑人:眼白和牙齿都白得有些夸张,也大得有些夸张。
我对矿工充满了敬意。那个年代,煤炭等于所有的能源,工业生产、城市照明、居家生活,都少不了。况且安全设施十分简陋,工人们几乎天天与死神打交道。正是他们以命相搏,才保障了社会经济的基本供求。
华春堂选择李玉清作恋爱对象,颇有眼光。李父为省报的副总编辑,母亲为记者。他自己并不张扬,与矿工相处温和大方,即便在地下采掘区,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
华春堂首选李玉清,可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无疑多了一分诗意。当双方敲定春节时到华家认门之际,在矿区加班生产、过革命化春节的忙乱之中,李玉清被卷进溜子下面,顿时成了破碎状态。
才二十来岁,正值华灯初上,玉清却早早熄了生命之光。天下起了大雪……一直压抑着的华春堂,终于号啕大哭。尽管还没有名分,“人那么好,品质那么优秀”,也有自由表达下对李玉清的痛惜。读此,我早已热泪盈眶。
好不容易走过痛楚的华春堂,第二个选择了从农村来的魏正方。在宣传队时,她第一次走进队长魏正方的临时寢室打扫卫生;正方负伤的时候,她第一时间赶去安慰;魏正方因带的书多(包括《红楼梦》)并出借,被诬陷而打入另册,华春堂一如既往地予以关心体恤。饱含了对爱读书、会写材料、颇有些独立人格之青春的崇敬,也是其心地纯正良善的本然表达。
然,华春堂却因自己个子小而遭拒。理由,正方说不出口。因为自己个子也不高,父母有命,必须找高个子的女性。这让春堂好受伤,既是气自己,更想气气魏正方,结果就瞄准了矿篮球队“第一高度”,一米九的卞永韶。未想到,对方正嫌身高而自卑,竟一拍即合。
1974年的5月1日,春堂由姐姐带着去买结婚用品。为躲避大卡车,跳自行车时却摔倒在车下。“卡车没有停下来,‘咯噔’一下之下,逃跑了。”小说由此戛然而止,留下了无限哀恸,让每个读者都难以释怀……
命运,委实是诡异又可怕的。隐身在生活暗处,叵测阴险,不知何时猝然出现,给人以迎头重击。据介绍,正方身上有刘庆邦的影子。从此,每年“五一”他都会想起这个女孩。
《女工绘》以华春堂为主要线索,连缀起多位矿场女工的不同命运,书写了后知青时代特殊时代背景下矿场女工们苦乐年华。虽说张丽之、唐慧芳、陈秀明、周子敏、王秋云、杨海平,或因成分不好,或因作风问题,每一个都活得不易,可犹如一朵朵绽放的“黑玫瑰”,即便时代的烙印、人生的疼痛、命运的困厄,仍掩不住她们蓬勃的爱情、青春的芳华与人性的光辉。
作家不仅以平实的笔触、可感的细节,描绘了一幅女矿工“大观园群像”,尤以力透纸背的慨叹、叩问与沉思,唤起了一代人对青春的记忆,对命运的慨叹。是的,她们不该被遗忘。《女工绘》,不愧是一部“美之书”、“痛之书”、“爱之书”。
刘效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