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与杨绛
□新时报记者 徐敏
近日,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出版了一部《钱锺书选唐诗》。这部书的基础资料是由钱锺书先生选定、杨绛先生抄录的唐诗手稿,是近40年来从未对外公布的重要文献。这部《钱锺书选唐诗》体现了钱锺书独特的审美趣味,比如偏爱白居易和杜甫,对晚唐小家诗人青睐有加,而大诗人李白的选篇数量却未能进前十。通过这本书,读者不仅可以欣赏到唐诗的多样全貌,也可以了解钱、杨两位学人隽永美好的诗书生活。
《钱锺书选唐诗》的出版缘起
在钱锺书的文学专著中,很多读者熟悉的是《宋诗选注》。这本书出版发行60余年,是广受学界赞誉和读者好评的经典宋诗选本。实际上钱锺书对唐诗同样有着浓厚兴趣和精深研究,虽然他生前并未出版唐诗的选本,但曾参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选注《唐诗选》的工作。因为一些原因,钱锺书并不是这部《唐诗选》编撰团队的核心成员。而在成书之时,他更是成为“跑龙套”的角色。
杨绛先生鼓励钱锺书独立选编一本唐诗的选本。于是,伉俪二人共同开始了 “唐诗日课”,钱锺书每天选几首,然后由杨绛抄写下来。这段“唐诗日课”,据杨绛先生说是“一九八五年一月一日起,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九日止”,实际在第一册孟浩然《晚泊浔阳望庐山》诗旁,有她的一条批注说:“1983年十一月中旬书。”说明这项工作可能在1983年就开始了,到1991年,持续了7年多时间。最终,钱杨版唐诗选录形成了9册手稿,杨绛在首册封面上题名“《全唐诗》录,杨绛日课”,钱锺书又补题了“父选母抄,圆圆留念”8个字。
钱杨夫妇完成的这部唐诗选录体量非常大,共容纳了308位诗人(无名氏计为一位)的1997首(句)作品。它既选了大量以创作闻名的诗人的作品,也选了像唐明皇、宣宗皇帝、则天皇后、江妃、章怀太子等非诗人的作品;既选了思想性强的如杜甫的《新安吏》《石壕吏》和“三别”等诗作,也选了像韩愈的《嘲鼾睡》、曹著的《与客谜》这类有趣味性而毫无思想性可言的作品。有些诗人的残句,因不成章,纵使表达的思理、经验非常独特,或取喻新颖而传神,传统的诗歌选本一般都不会关注,但钱锺书也将自己认为有价值的收录,如裴说的“读书贫里乐,搜句静中忙”,薛涛的“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潘佑的“劝君此醉直须欢,明朝又是花狼藉”,等等。
这部“钱选杨抄”的“全唐诗录”手稿,最初是打算给他们的女儿留念,后来钱瑗教授不幸早逝,杨绛先生就把这部由她亲笔抄录的稿子赠给了友人吴学昭。吴学昭在征得杨绛同意后,抱着学术为公的态度,决定将其公开出版,以供有兴趣的读者研究和参考。
人民文学出版社得到了出版该书的机会,并受吴学昭委托对书稿做了必要的整理。在钱锺书先生诞辰110周年之际,这部尘封数十年的唐诗选手稿,以《钱锺书选唐诗》的面貌正式出版。
入选诗歌最多的是白居易
从这部《钱锺书选唐诗》中,可以看出钱锺书对唐诗的独特理解和审美趣味。
钱锺书选录诗歌最多的诗人既非李白也非杜甫,而是白居易。在这1997首(句)诗歌中,白居易诗歌有184首,杜甫诗歌有174首。入选诗歌数量前10名除了白、杜之外,往后依次是李商隐58首、杜牧56首、元稹45首、王建44首、寒山40首、刘禹锡38首、孟郊37首、姚合33首。而当之无愧的唐代第一大诗人李白只入选了23首,王维也仅入选了32首。“诗鬼”李贺没有诗作入选,号称“孤篇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也没有入选。显然,钱锺书在遴选诗歌时没有顾及诗人和诗作在唐代诗坛的地位和影响力,他关注的只是作品本身。
《全唐诗》共收录白居易作品2600多首,杜甫作品1100多首,因此从相对比例来看,仍是杜甫诗作入选比重最高。将这些数据对照钱先生对白居易的评论来看,其用意十分微妙。他在《谈艺录》中评白居易时说:“香山才情,昭映古今,然词沓意尽,调俗气靡,于诗家远微深厚之境,有间未达。……故余尝谓:香山作诗,欲使老妪都解,而每似老妪作诗,欲使香山都解;盖使老妪解,必语意浅易,而老妪使解,必词气烦絮。浅易可也,烦絮不可也。”钱锺书毫不避讳地指出,白居易的诗歌为追求浅易而会流于烦絮。不过,他只是想就此给人们提个醒,并不是要否定白居易的成就,否则不会一口气选他184首诗。
有趣的是,即便从入选篇数上可以看出钱锺书对白居易的喜爱,人们熟悉的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和《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却没有入选。
大诗人李白的选诗数量未能进前十,这一点受到很多学者的关注。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剑认为,这个结果可能还是反映了钱锺书本人的诗学观念。钱锺书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中谈到对白居易、杜甫、李白3个人的诗歌的概括,他说李白是词气豪放,杜甫是思力深刻,白居易是议论畅快。张剑解释说,思力深刻和议论畅快都是宋诗审美范形,都是宋诗最重要的特点。钱锺书更偏向思力深刻的杜甫和议论畅快的白居易,这体现出他内心深处对宋诗审美类型更为倾心。“他选李白稍微少一点的原因——不是说李白诗写得不好,而是从他自己审美的偏爱来看更偏爱宋调。”张剑认为。
明代文人王世祯的一段话或许也能给人以启发,他认为,如果选十首唐诗,杜甫诗恐怕很难入选;如果超过百首,李白的诗显得单调。
关注晚唐诗风和小家作品
就具体作品而言,决定一首诗好坏的因素很多。但在钱锺书看来,端不外乎“情韵”与“思理”两个方面。他曾说过:“予尝妄言:诗之情韵气脉须厚实,如刀之有背也,而思理语意必须锐易,如刀之有锋也。锋不利,则不能入物;背不厚,则其入物也不深。”他还进而把这种观点扩而大之,用来概括唐、宋诗之别:“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这两点似乎可以被看成他选诗的主要依据。
除了具备情韵和思理的诗歌之外,钱锺书还关注了一些前人诗歌中没有表达过的情感经验的作品。如章怀太子李贤的《黄台瓜辞》:“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诗歌对处在太子位上那种战战兢兢的心态的表达,过去是很少见的。另外在一名入选了8首诗歌的中唐诗人王初的名下,杨绛还有这样几句批注:“锺书识:大似义山,已开玉溪而无人拈出。”可见钱锺书对这位名气不大的诗人评价之高。
在这本《钱锺书选唐诗》中,还可以明显看出他偏爱晚唐诗风和小家作品的倾向。他曾在《宋诗选注》的序言里发出感慨:“我们在选择的过程里……尤其对于大作家,我们准有不够公道的地方。在一切诗选里,老是小家占便宜,那些总共不过保存了几首的小家更占尽了便宜。”事实上,在这本书中,多位名气很小的晚唐诗人均入选了多首作品。如晚唐诗人曹松,《钱锺书选唐诗》选入其诗作9首,刘驾入选了17首,曹邺入选了16首,裴说入选了10首诗和两联残句。从这些数据可以看出,除却《钱锺书选唐诗》本身体量较大这一客观因素外,钱锺书在选录取舍标准上是有明显个性的。
从这种选录诗歌的倾向来看,钱锺书似乎格外关注晚唐诗风的变化对宋初诗歌发展的影响。虽然他对晚唐小家的总体评价并不算高,但本书最大的特色,恰在于选录了大量晚唐小家和他们的作品。
《钱锺书选唐诗》的原始手稿只是一份诗歌白文的选录,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数名编辑做了详尽的整理工作,最终呈献出《钱锺书选唐诗》。这本书虽是钱、杨夫妇自己选、自己读,未经仔细打磨的唐诗选本初稿,但它充分体现了钱锺书选唐诗的主观立场和独特视角,是相关领域研究的重要文献。